在当今世界,村上春树的价值早已溢出小说家的框架,成为一种人格与态度的表征——自律高效的写作者,跑马拉松,听古典乐与爵士乐,迷恋美国文化,热衷旅行、料理与威士忌,爱猫更甚于狗……“村上热”如潮水般席卷全球,一代代读者前赴后继,供养着日益庞大的“村上产业”。
中国也是村上品牌的重要消费国。从《挪威的森林》开始,村上春树的每一本书,总会成为出版市场上的爆款,让大批本土作家羡慕嫉妒。今年3月,村上最新长篇小说《刺杀骑士团长》的简体中译本正式上架,预售时每3秒就卖出一套,正式发售没两天,首印的35万套已全部售罄。
锻造这一奇观的,除了生产者村上春树,还有译者林少华。然而,作为村上作品在中国大陆的首位译者,近10年来,村上新作的翻译却接连与他无缘。“就好像自己正闷头吃得津津有味的一碗‘味千拉面’,忽然被人一把端走,”林少华对《环球人物》记者打了个比方,“如今这碗拉面端回来了,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快感,尽管10年过去,熟识感还是大于陌生感,无非是老朋友重见,‘这10年你混得怎么样,咱俩又碰上了,你还是那样嘛?’”他对《环球人物》记者说。这番话,与其说是不动声色的村上式笑点,不如说是林少华式的接地气的东北幽默。
村上春树和林少华(右)
熔铸了村上所有要素
事实上,文艺青年们所沉迷的村上式腔调,从一开始就混上了林少华的气息。自从年翻译《挪威的森林》开始,林少华就成了“村上背后的男人”,也见证了这位日本作家在中国的“封神”之路。正如学者张颐武所说:“仅以一支译笔获得如此广泛的大众性影响的,年以后,除了傅雷,就是林少华。”
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年。先是曾经的朋友、日本东京大学教授藤井省三,在专著中将台湾赖明珠译本与林少华译本进行对比,认为相对于赖译忠实传达村上的“不化妆”文体,林译显得“浓妆艳抹”。一年后,新经典获得村上版权,并推出施小炜的译本。这对林少华而言,是一次沉重的打击,“一夜之间,林译几乎已经一无是处”。随后的10年里,“村上产业”在中国依旧长销不衰,“林家铺子”却日益冷清,几乎处于“停产”状态。
年2月,村上春树出版最新长篇《刺杀骑士团长》,中国各大出版商立即展开了“争夺村上”的角逐厮杀。半年后,上海译文出版社对外宣布了战果——他们拿下了这本村上新作的中文简体字出版权,并决定请林少华重出江湖,翻译此书。
《刺杀骑士团长》一如既往带着鲜明的村上烙印。主人公是一位36岁的肖像画家,和妻子离婚后隐居在东京郊外的山顶别墅中。这间别墅曾是著名画家雨田具彦的旧居。在这里,主人公遇到了拥有豪华别墅的中年男人免色、少女真理慧和一幅名为《刺杀骑士团长》的奇异画作,孤独静谧的生活由此变得波谲云诡,骑士团长从画中走下,带出一段充满暴虐血色的二战历史……
10年后再执译笔,林少华直言“如一片彩云飘来头上”。带着日文书稿,他回到老家长春的乡下,躲进村头一座农家院落“闭关”翻译。“早晨6点或6点半开工,晚间11点前后收笔歇息。每天慢则译10页,稿纸上得五千言;快则译20页,得万言上下。平均每天大约译字。”
在林少华看来,《刺杀骑士团长》熔铸了村上文学迄今为止的所有要素——从现实到梦幻的穿越结构,自《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》以来屡见不鲜;被妻子抛弃的孤独男人,几乎是一以贯之的主人公;走下画幅的骑士团长,就像《海边的卡夫卡》中拉皮条的肯德基上校;就连被媒体反复提及的“南京大屠杀”,在村上作品中也并非新话题。整个翻译过程,对林少华来说就是与那些曾翻译过的作品再度遭逢,不需要字典,一气呵成,“我对村上太熟悉了,看到上句已经知道下句了”。
就这样,从7月到9月,手写稿纸多页,近50万字,前后历时85天,林少华终于掷笔“出关”,看着房前屋后的花们树们,“借用村上君的说法,心情好得就像夏日阳光下的奶油蛋糕”。
听样板戏的译者和听大门乐队的作者
《刺杀骑士团长》是林少华的第四十二本村上译作。20年前的林少华不会想到,自己将作为翻译匠陪伴“村上君”开始中国之旅。
林少华与村上属于同代人,降生于“二战”结束后的转折时代,在东西方冷战中同步成长,也接受了弥漫全球的反叛文化洗礼。不同的是,一个在“文革”中,听着样板戏和《东方红》,薅地、锄地、割地,日出日落,风里雨里;一个在“安保学潮”中,听着大门乐队和亨德里克斯,留着胡子,长发及肩,夹杂在学运队伍中朝警察扔石块。
上世纪50至60年代的日本,充满躁动的美国流行文化,正悄然改造着川端康成笔下那个月夜松影中的古老国度。少年村上穿着Vans夹克,听着电台里的猫王和沙滩男孩,去旧书店寻找英美原版书,在爵士乐酒吧和电影院里消磨时光。
考入早稻田大学后,村上依旧“邋里邋遢地四处游荡”。这时期的日本,学生运动袭天卷地,他却始终以边缘人的身份与潮流若即若离。当学运日渐沦为陈词滥调的口号,村上深感幻灭,他开始走向更个人的领域,在书本、音乐和电影里安身立命。大学期间,村上遇见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高桥阳子,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,他们决定厮守终生。年,22岁的村上与阳子注册结婚。
年4月的一个午后,村上春树到神宫球场去看棒球赛,养乐多燕子队对阵广岛鲤鱼队。他一个人斜躺在外场席上,一边喝着啤酒,一边看球。在养乐多队击球手用球棒击中小球的一瞬间,他突然生出了写小说的念头。
那时,村上和阳子经营着一家爵士乐酒吧,白天忙着调鸡尾酒,做三明治,切洋葱;夜深时分,就坐在厨房的饭桌前开始写小说。就这样,花了差不多半年时间,写出了处女作《且听风吟》。小说虽然只有页,却充斥了各种西方文化的典型:灵犬莱西、米老鼠俱乐部、贝多芬的《第三钢琴协奏曲》、歌手马文·盖伊、《花生》漫画中的小鸟伍德斯托克……书中没提到任何日本艺术作品,连写作时也是先用英文、再用日语改写。总之是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小说,没有一点“和风”味道。一年后,《且听风吟》获得文艺杂志《群像》的新人奖,村上春树正式崛起于文坛。
村上春树
此时的中国正迈入改革时代,中日关系也进入新时期。丰田、索尼、松下等日本品牌接踵而来,《追捕》风靡全国,《血疑》《阿信》等电视剧备受追捧,山口百惠成为最受欢迎的外国影星。年,正在暨南大学任教的林少华,翻译了山口百惠主演的电视剧《命运》,“译一集播一集,因为没有电视机,只好到同事家里,伸长脖子看自己翻译的中国话如何从山口百惠和大岛茂嘴里出来”。
年,林少华去大阪留学,和两个中国留学生合租一间日式平房,房间里除了天花板和榻榻米几乎一无所有,“整洁得活像太平间”。那一年,村上春树的《挪威的森林》出版,成为有史以来最流行的日文小说。小说的背景设置在上世纪60年代末的校园,讲述了渡边、直子、绿子三人的恋爱故事,其中既有甜美而富于挑逗的青春情爱,也有时代转折中的失落与迷惘。这本书使村上成为真正的“现象级”作家,其读者从十几岁的女生至60岁的家庭主妇,从二十出头的男孩到中年男人,无所不包。
那时,林少华醉心于中日古诗比较,研究的是唐诗宋词、和歌俳句中幽玄侘寂的古典之美。尽管每次去书店,都能看到进门处最显眼位置摆放着《挪威的森林》,但“没时间也没闲心打量这花红柳绿的流行玩艺儿”。没想到回国后,当时的中国日本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李德纯先生极力推荐他翻译《挪威的森林》,再加上经济拮据,71.5元的工资常常入不敷出,为了补贴家用,林少华就接下了翻译活儿。
年的广州,冬天格外阴冷,林少华蜷缩在暨南大学教工宿舍的房间里,一边反复放着音乐,一边对照日文爬格子。“听样板戏和《东方红》的自己,翻译了听着大门乐队和亨德里克斯的村上春树”,林少华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。
村上Style
年7月,第一版《挪威的森林》由漓江出版社出版。封面是一位日本美女,和服半褪,后背裸露。封面右侧印着:“百分之百的纯情,百分之百的坦率,令少男少女倾倒,令痴心读者沉醉。”编辑还分章加了标题,如“月夜裸女”“同性恋之祸”等,害得林少华都不好意思送人。
但即使打着这样香艳的宣传,《挪威的森林》卖得依然不温不火——书中物质丰富的都市生活,距离彼时的中国毕竟还有段距离。“那时‘大款’们也不过拿着砖头般笨重的‘大哥大’,套着很粗的金项链骑着摩托车,一溜烟往来呼啸。‘小资’‘白领’等都市文化精英尚未风生水起,村上式情调还缺乏规模化的群体。”
随着全球化、市场化的步调日益加速,中国的城市景观被深刻改写,村上的时代降临了。年,沉寂近10年后,《挪威的森林》忽然火了。有的书商甚至以车皮为单位来要货,一个车皮就是1吨的装货量。两年内,《挪威的森林》印刷了10次,共计逾20万册,其消费群体正是那些出没于咖啡厅、酒吧、百货商场与俱乐部的白领、小资、文青大军。
从借着情色的噱头仍乏人问津,到成为畅销的经典读物,林少华亲历了《挪威的森林》在中国的阅读轨迹。“中国的城市写作,更多的是官场上的贪腐糜烂、职场上的勾心斗角、没完没了的婚外恋,对都市人的困惑、感伤、纠结,尤其是那种孤独感和疏离感缺乏南京白癜风白癜风报销基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