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甫名字好“滥”（八）
情圣杜甫：月光爱人
胡俊修
杜甫乃诗圣，或许人尽皆知。但你知道，杜甫还有一个惊人的称呼——情圣吗？What？杜甫，情圣？吓得你一身冷汗吧？
杜甫是情圣！超出了你我的想象。这一点，是梁启超先生，年，在清华大学做演讲首提。他演讲的题目，就叫《情圣杜甫》。你接下来要问：“杜帅哥，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？为何每个妹妹，都如此心碎？”哈哈，想多了吧？杜甫很专一的。
才子帅哥梁启超先生
在梁启超看来，文学界，情感最丰富、最深刻、最真切，写情最到位，让人像触了电、起鸡皮疙瘩的，只有杜甫，所以送给他情圣的徽号。“因为他的情感的内容，是极丰富的，极真实的，极深刻的。他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练，能鞭辟到最深处，能将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样子，能象电气一般，一振一荡的打到别人的心弦上，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，没有人比得上他，所以我叫他做情圣。”（梁启超《情圣杜甫》）
那么，情圣杜甫，有着怎样的爱与忧愁？
七、情圣杜甫：爱与忧愁
杜甫的确多情。他的情，他的爱，博大，丰富，深刻。杜甫爱他的国家，始终不渝。
爱国——以身相许
杜甫说：我的祖国，我爱辉煌时候的你。
唐朝繁荣昌盛顶点，莫过于唐玄宗当年开创的“开元盛世”。这或许是中国传统社会的新时代。杜甫饱含深情，热情讴歌那个新时代。遗憾的是，那已是昨日黄花。所以杜甫，只能回忆当年的美好。
忆昔
杜甫
忆昔开元全盛日，
小邑犹藏万家室。
稻米流脂粟米白，
公私仓廪俱丰实。
……
九州道路无豺虎，
……
天下朋友皆胶漆。
前面四句，写富强。“九州道路无豺虎”，神州大地，没有贪官污吏，没有杀人放火抢银行的，写和谐、文明。“天下朋友皆胶漆”，大家黏乎亲热得很，没有尔虞我诈，写友善。富强、文明、和谐、友善，这不是唐朝的新时代，是什么？
这种繁盛，就是盛唐人牛气自信的底气。一如李白的“一百四十年，国容何赫然”（《古风五十九首》）。此时不拽，更待何时？
杜甫说：我的祖国，我爱苦难时候的你。还记得，安史之乱中，年，杜甫在长安城被安禄山叛军软禁，成功越狱之后，最先去了哪里吗？
安禄山：我是坏银
不对，没有回家，和生死未卜的老婆孩子团聚。这是你我常人的第一反应。杜甫不是常人，他舍小家、为大家，直接奔向了新皇帝唐肃宗，希望协助君主平定安史之乱，让天下人得太平。“甫自京师宵遁赴河西，谒肃宗于彭原郡，拜右拾遗。”（《旧唐书杜甫传》）
李杜：野孩子VS流浪儿
杜甫，可以说，把自己献身给国家。而李白，则活在自我的自在世界。
闻一多先生，说安史之乱，让李白、杜甫人格高下立判。李白又去漫游了，杜甫则与国家苦难，同命相连，为国家奔波，找出路。
多才恩师冯天瑜教授手绘李白瓷瓶画
闻一多先生，打了个有趣的比方。他说，杜甫像丧家到处找娘的流浪儿；李白像不受拘束，任性闯荡的野孩子。（闻一多《唐诗杂论》。）分析可谓精辟。这也是李杜二人个性之分野。李白的人生字典，没有规矩二字；杜甫的生活，只有一个规矩，那就是国家。
闻一多：帅帅的络腮胡
杜甫说：我的祖国，我爱走出泥泞的你。
杜甫的诗，给人感觉沉郁顿挫。然也有例外。杜甫也有怒放的时候！也有喜出望外、欣喜若狂、手舞足蹈的时候。我们来看他的“平生第一快诗”吧。
闻官军收河南河北（年春）
杜甫
剑外忽传收蓟北，初闻涕泪满衣裳。
却看妻子愁何在，漫卷诗书喜欲狂。
白日放歌须纵酒，青春作伴好还乡。
即从巴峡穿巫峡，便下襄阳向洛阳。
何等的飞快！何等的爽快呀！因为安史之乱终于平定了，国家迎来太平。平定安史之乱，有唐朝大将郭子仪、李光弼的平叛之功，也有敌人送大礼的因素。
此话怎讲？安史叛军首领，既然敢搞最高领导唐玄宗，他们可不是什么善类，是不讲仁义道德的。这群地方军阀，如狼似虎，窝里斗，狗咬狗，一个比一个彪悍血腥。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干掉了，安庆绪被同伙史思明干掉了，史思明被儿子史朝义干掉了。史朝义，没有人干他，他只好把自己干掉了。我的个锅！
这首诗，是杜甫在梓州（四川绵阳）写的。当时他的领导严武暴卒，成都动乱，他流落梓州。听说安史叛军熄了火。
杜甫欣喜如狂。“剑外忽传收蓟北，初闻涕泪满衣裳。”是说在剑南关外，突然听说北方叛乱平定，一下子就泪奔了。伤心吗？不是。有一种泪，叫喜极而泣。
怒放的杜甫
“却看妻子愁何在，漫卷诗书喜欲狂。”回头看看老婆孩子，往日的愁容早就烟消云散。重获太平，一家人欣喜如狂，宁做太平狗，不做乱世人呀！“其喜之至也，不知手之舞之，足之蹈之”（范温《潜溪诗眼》）于是，把书稿诗文随便打几个包，准备回家。
“白日放歌须纵酒，青春作伴好还乡。”一路上，我得意地笑，我得意地唱，笑谈人间乐逍遥。一路蓝天白云，娇妻爱子相伴，那要喝酒喝酒喝酒！重要的事情说三遍。“哥俩好”、“三星照”、“四季发财”、“五魁首”、“六六顺哪”……
杜甫快要醉了，开始讲豪言壮语，说胡话、说醉话了。“即从巴峡穿巫峡，便下襄阳向洛阳。”这是杜甫从四川回家的路。他说：“余田园在东京。”老家在东京洛阳。一眨眼就到了，坐的不是高铁、飞机，是航天飞船！
杜甫的船是超音速，何以如此之快？心情爽快所至也。清代浦起龙说，此乃老杜“生平第一首快诗也”（《读杜心解》）。
爱家——月光爱人
中国人是不喜欢秀恩爱的。有一次听同事高玮博士讲《诗经》，她说中国人的大传统，集体潜意识，是要管控好男女之爱。哪怕夫妻之间，在公开场合，也要举案齐眉、相敬如宾。否则，秀恩来，没得快。深以为然。啥时候我们见过长辈在吾辈前卿卿我我？
清华导师：梁启超（前一）、王国维（中）、陈寅恪（右二）
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观察细致，指出中国文学极少写夫妻情爱。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诗，多半是婚外恋，或者只开花不结果的。对别人的家的女人，窥视示爱很自然；对自己的妻子，却言语麻木。“吾国文学，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，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，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夫妇者，尤少涉及。”（陈寅恪《元白诗笺证稿》）不过，杜甫是个另类，大胆秀恩爱，写出了最动人的中国爱情诗。
杜甫妻子杨氏，乃名门之后。杜甫与她白头偕老，从一而终。而且，杜甫没有纳妾。这在古代文人中极其罕见，可谓夫妻情深。杜甫为妻子写下中国最动人的爱情诗《月夜》。
月夜
杜甫年
今夜鄜州月，闺中只独看。
遥怜小儿女，未解忆长安。
香雾云鬟湿，清辉玉臂寒。
何时倚虚幌，双照泪痕干。
这首诗，写作时间和《春望》差不离。那时安史之乱，杜甫一人被困长安，老婆孩子在鄜州。
“今夜鄜州月，闺中只独看。”杜甫想老婆了。他不好意思说，而说老婆想他。老婆想他想得睡不着，一个人看月亮。
“遥怜小儿女，未解忆长安。”儿子女儿就纳闷了：妈妈怎么还不上床睡觉呀？还不来给我们讲故事、唱摇篮曲，哄我们入睡？当妈的可不好意思说：孩子们，你们先睡，我在想你们爸爸。小屁孩可不懂。
胡图：我的催眠曲是静夜思。你的呢？
“香雾云鬟湿，清辉玉臂寒。”这两句很感性，也很性感。听戴建业老师和彭红卫师兄，讲这首诗，他们都说到了一个词：香艳。此时，杜甫和老婆结婚快20年。杜甫44岁，老婆也快40了。有这份身体的挂念悸动，不算容易。
香艳是否过度？
夫人跟我说，一个男同事吃饭时和大家聊天，说，生活数年之后，妻子就成了自己的兄弟。这就是传说中的左手握右手吧。
杜甫想起夫人，月光下乌云般的秀发，打湿了露水，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广告词：“飘柔，初恋般的感觉。”月亮下，妻子如玉般洁白的胳膊，露在外面，是否寒冷？想到这里，咽下两口口水。少儿不宜。
师兄彭帅
这很香艳，也很另类。中国的妻子，什么造型？贤妻良母！作为女人之美，是被忽略和遮蔽的，家庭主妇不敢穿得太清凉吧？杜甫妻子，作为一个美女被凝视，身体性感部位被放大。台大中文系欧丽娟教授说，这是宫体诗的遗绪。（欧丽娟：《唐诗可以这样读》）
要知道，宫体诗中的女主，那都是别人的老婆，或者姑娘，那是可以随便看，随便写其性感的。杜甫很大胆，一反传统，展现妻子香艳，实乃写情高手。
“何时倚虚幌，双照泪痕干。”妻子说：老公，你啥时候回来和我团聚呀？到时我们一定拉上帷帐，抱头痛哭一起，你为我檫干眼泪，我为你檫干眼泪。
看到没有？这就是爱情！中国的男人，也会写爱情诗。全诗无一句写爱，句句是爱；无一字写情，字字是情。
不过杜甫没写自己想老婆，而是用老婆的口吻，写她想自己。吴汝纶曰：“专从对面着想，笔情敏妙。”（高步瀛：《唐宋诗举要》）梁启超说，这首诗证明杜甫是温柔细腻的。（《情圣杜甫》）
妻子杨氏，就是杜甫的月光爱人。还记得《卧虎藏龙》的主题曲《月光爱人》吗？“我醒来，睡在月光里。下弦月，让我想你。不想醒过来，谁明白。怕眼睁开，你不在。”
不过，杜甫情商很高，是善于表达爱情的。战乱中回家，都不忘给老婆带化妆品。这让老婆容光焕发，今年四十，明年十八。
一旁的女儿，也学着妈妈样子，给自己整了个烟熏妆，直接把老爹雷倒。“粉黛亦解苞，衾裯稍罗列。瘦妻面复光，痴女头自栉。学母无不为，晓妆随手抹。移时施朱铅，狼藉画眉阔。”（杜甫《北征》）
杜甫真的比我厉害，比我情商高。我从北京在央视录完讲座回来，给夫人带曲奇饼干。到武汉讲完课回来，夫人说：怎么又是曲奇饼干？哈哈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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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甫，爱妻子，也爱孩子。因爱生愧疚。因为杜甫的小儿子，在战乱中，因为饥饿夭折了。“老妻寄异县，十口隔风雪。谁能久不顾，庶往共饥渴。入门闻号咷，幼子饿已卒。吾宁舍一哀，里巷亦呜咽。所愧为人父，无食致夭折。（《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》）”
杜甫痛彻心扉。“所愧为人父，无食致夭折。”哪个父亲不想庇护孩子长大：“宝贝宝贝，我是你的大树，一生陪你看日出。”孩子早夭，杜甫痛到心里。不过，情圣杜甫，情谊博大精深。他不只是爱自己的小家庭，他的内心深处，更装着家国情怀，天下苍生。年老体弱的他，又有着怎样的忧愁呢？
请看下集，胡俊修为你讲述：《情圣杜甫：爱与忧愁》。